无数的早晨,天刚放亮,我轻轻推开院门,沿着空空荡荡的小巷向学校走去。睡意未尽,想着不能在这样的早晨多睡一会儿,心里感到委屈。走到巷口,同在一个班上学的她恰好推门而出,我透过半开的门扉朝她家院子里瞥上一眼,是那样的神秘与温馨。我们一前一后往学校走去,心有默契似地不远也不近,她黄书包上晃动着两个浅红的流苏,跟她亭亭玉立的身材很适宜。
夏日,热气逼人的浊重,人们往门前泼下一盆又一盆凉水,水流汇集到巷心,不一会儿就蒸发了,留下若隐若现的印迹。一天到晚衬衣都是湿的,到后半夜才能回凉。暑热难耐,热饭热菜吃不下,凉菜、凉面成为首选。好几回临到调味时发现酱油或醋没了,母亲赶紧叫我到街对面的“王德记”杂货铺去打。我手拿瓶子一路小跑,眨眼功夫就买回来了,一点也不耽误功夫。吃过晚饭,许多黄色的胳膊和白色的汗衫出现在巷弄两侧纳凉,这时孙大叔的“说古”总让时间变得容易打发。我和她下自习后,也曾羡慕地站在人堆里听上一会儿。她一天比一天端庄而美丽,荷色的连衣裙把她衬托得分外挺拔。
冬日,老人和孩子懒散地坐在巷子里墙跟下晒太阳,时有寒风掠过,人们赶紧缩起脖子。撑起的竹竿和扯开的绳子上晒着衣被,花猫和黄狗蹲在人们脚边耷拉着头。走街穿巷吹糖人的师傅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走近来,黄狗陡然扬起头尖叫,花猫焦急地跑前跑后。孩子们雀跃而起,吵闹着要买糖人,老人们赶紧哄劝,最后在狼嚎似的哭声中不得不慢腾腾地掏出毛票。中午放学,走到巷口看见母亲挽着一蓝子洗好的衣裳从中码头回来,她的脸和手通红,一缕发丝散落下来,在眉宇那儿飘动。
小巷连着喧闹的街市,牵引着回家的路。小巷储存着亲情,头疼脑热时,母亲背着我穿过小巷去医院找大夫;父亲休假时,带着我走出小巷去逛街。晴日我顺着巷子一路小跑到外婆家去,总能心满意足地打一次牙祭;下雨天我贴着墙跟溜边到要好的同学家交换书看,海阔天空地放谈天地人生。
小巷是我精神的胎衣,情感的响箭。它连带着家的温暖、亲情的香甜与牵挂。我在这里心智初启、心花初绽;我在这里开始最初的阅读,为生命装上飞翔的螺旋;我在这里初尝相思的孤独,咀嚼生命之间的吸引与呼唤。小巷是我精神的伴娘,眺望远方的桅杆。走南闯北总有它目光相伴,风景转换幸有它前路指点。我没有走出太远,辜负了向它许下的宏愿;红尘之中我没迷失自我,那是它如炬的灯盏闪耀心间。
等我外出读书回来,突然发现当年的少年一夜之间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,不少院子里搭起厨房,瓦檐下原有的一点空隙也被房屋挤占,临着巷子的墙体上嵌上窗户。我也到了成长中必须面对的一个关口,青春的苦闷和冲动使我在这个夏秋之季,由不安到烦躁,进而同家庭发生摩擦,顶撞父母,我行我素……
那个曾几何时我们执意要离开的家,执意要逃离的小巷,其实对于我们才最关心最宽容,在接受了我们的抱怨和冲动后,仍然默默地容纳我们。大千世界,茫茫人海,相见不识,形同陌路,也只有小巷这样生命的母体在意我们了,除此之外,要在这个尘世上找到一个避风港,确乎难上加难。令人难过的是,对于家的忍让与包容,那时我们没有体会和珍惜,只晓得任性与伤害。父母的爱恰似深深的小巷,与江河相连,与天空相通,江河般深沉,天空般宽广。它滋养了我们,也宠坏了我们,只是无知而迟钝的少年,需要十年、二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才醒悟。
啊,小巷,每当我的脚步回归,是你温暖我的疲惫;每当我又要远行,你的叮咛让我脚步沉稳。你唤醒我的力量,再次点燃我的旅程。